关于我亲身经历过的那段“奇迹”年代,我似乎只记得一堆和我没有任何切身关系,但又非常宏大的字眼,比如说“十大建设”、“经济起飞”和“东亚四小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会忘了自己曾经闻过的气味、曾经目睹的景象,却记得一堆数字名词与观念?是什么让我对具体实在的“背后”视而不见,见而不存,却留下了满脑子抽象疏离的“奇迹”与“起飞”?
我当然是要说今天的大陆,这座独一无二的世界工厂,只不过现在的大陆与当年的台湾还是有点不一样。在台湾,许多知识分子是在后来才取得了音量够大的话筒,提醒大家奇迹背后是至今未合的伤口;在大陆,同一批学者前几年还在批判中国走向市场经济之后带来了许多问题(例如遍地开花的“血汗工厂”),如今他们却忽然告诉我们原来中国走对了。原来我们不是世界工厂,我们这叫“中国模式”。
然后世界工厂的代表,世界第一大电子代工厂富士康连续发生了12名员工跳楼身亡的事件。
如果说我的台湾工厂记忆是被抽象取代了具体,因而可怕;我现在担心的则是个案蒙蔽了一般,反而看不见更广泛或者说更“结构”的问题。媒体同行全面而深入地调查了富士康的企业文化、管理模式,以及其中工友的处境,为我们理解那些神秘的连环自杀事件引入了许多可靠的线索。可是坦白说,看完这些报道和评论之后,我不觉得富士康有什么特别。并不是说它“不特别坏”,而是和其他工厂对待员工的方式比较,它在各方面都不算太独特。人情的淡漠,工友之间关系疏离,高密度的劳动,机械化的动作,不加班就赚不到足够的收入,这一切全是问题。可是,我在很多关于广东一带工厂的研究报告里也都曾见过这些问题。难道这不是一个很普遍的现象吗?富士康观澜厂区有40万员工,有没有人调查过要是按照同样的人数规模计算,全中国走上同一条绝路的工友又有多少呢?简单地讲,这12条人命也许不“只”是富士康的问题,而是全中国工人处境的问题。
凡是富士康事件里看起来很奇怪的事件,只要一放到更宽阔的层面,都会变得十分“正常”,例如工会的角色。本来我一直感到纳闷,都已经死了8个、9个、10个、11个、12个员工了,怎么等啊等,就是不见他们的工会出来公开说句话呢?换作其他国家和地区,说不定工会领袖早已发动罢工,或者至少要召开员工与资方的谈判大会。但是大老板来了,深圳副市长也来了,富士康的工会领袖在哪里呢?有人知道他是谁吗?
我还听说有人为那些年轻工人的“短视”不值,说他们大可东家不打打西家,何必寻死?这也令我相当吃惊,毕竟这个国家人人都念过点马克思,知道个体和结构的分别吧。当马克思说“工人被迫出卖自己的劳动力时”,他说的可不是个别工人,而是一整个阶级。如果你把自由理解为个体的事,你甚至可以说工人还有选择什么工都不干然后饿死的自由呢。富士康的工人当然有选择去其他工厂打工的自由。但那是种什么样的自由?其他的选择又会有多大的不同呢?在今天的中国竟然要辨析无产阶级的自由问题,连我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用“中国模式”之类的美丽言辞去遮蔽工人个体的苦难固不足取;过度集中地强调富士康的特殊性,恐怕也会有见树不见林之憾。何不把眼下的悲剧当成可以切入的样本,一方面照穿“奇迹”的苍白,另一方面发掘个案背后的整体,从12条人命看见一整代中国工人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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