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康“连跳”的软着陆

CSRA

富士康“十一连跳”之后，总裁郭台铭面对媒体说：“除了道歉还是道歉，除了痛惜还是痛惜”，一句轻飘飘的表白;郭总裁声称“十一连跳”与管理无直接关系，深圳市政府新闻发言人则对政府未能制止连续坠楼事件深感不安，希望富士康提升管理水平，一种软绵绵的反应;来自中国最高学府的心理学专家受郭总裁之邀，空降深圳，会诊富士康，放言富士康员工的自杀率远远低于全国的自杀率，一个冷冰冰的结论。在诸如上述轻飘飘、软绵绵、冷冰冰言论的背后，传达的是同一个认识：企业员工自杀，是因为员工个人心理失衡所致。资本家、政府新闻发言人、专家都不愿意去触碰“个人”之外的任何问题，在这种类似“共谋”的遮捂下，年轻的生命尽管接连纵身而跃，沉重的肉身尽管叩击坚硬的地面，却依然得不到应有的回响，有如砸在一堆厚重的棉絮。

　　这种软着陆的残酷性还进一步表现在，郭总裁决定不惜代价，在富士康工人宿舍区广铺“爱心网”，他说，“我们的宿舍会安装天网、地网和隐形防护网，总面积可能有150万平方米。”十余条工人生命消逝的代价，换来的不是对工人劳动权益的提升，反而是对工人的进一步规训，在资本的天罗地网下，让抗争彻底失重。

　　于是，在富士康“连跳”惨剧不断上演之际，有人反而变本加厉地沉迷于对“第二代农民工”的“娇贵化”想象----自杀是个人心理脆弱的表现，是因为他们吃不了苦。可是据报道，富士康工人每月休一天，每天工作12小时、休息(如厕)10分钟、吃饭1小时，工友室友互不认识，工作不能说话，焊点需读秒。如此牢狱般的管制，有哪位心理坚强者可以以此为乐?富士康流水线上的普工，月基本工资只有900元，如果没有没日没夜的加班，连最基本的劳动力再生产都无法维持，有哪位身强力壮者可以长期承受此血汗压榨?当富士康工人说：“还不如那台机器，它至少还有声音，我连话都不能说。它至少还有价值，我却分文不值”，当工人完全异化为劳动机器甚至连机器都不如时，又有哪位斗志冲天者可以不把自己当作人?所以，对工人“娇贵化”的想象，就是对“血汗工厂”的美化;而对“血汗工厂”的美化，就是对劳动价值和人的矮化。

　　对他者生命的尊重，源于我们对生命的共同敬畏，也源于我们对自身生命尊严的捍卫。我们反对任何人以任何方式自我了结生命，不等于主张当生命饱受摧残时应该放弃冒死抗争的权利，更不等于主张每个人的生命可以罔顾自身的尊严与权益而甘愿作为仅仅是被抚慰的对象。如果工人冒死抗争仅仅换来“个人心理危机”或者“社会转型问题导致”的解读，如果以为靠上千人心理医师进驻企业开展心理危机干预就可以避免悲剧重演，如果我们无力改变目前的“代工”模式以及工人连劳动力再生产都维持不了的被严重剥削的现状，那么，对在流水线上苦苦支撑着的工人的越是精致的心理抚慰，就越是将工人塑造成为更加安全可靠的被压榨对象，就越是意味着社会再一次集体放弃了对何谓“有尊严的生活”的反思与追求。

　　在即将结束本文写作时，再度惊悉富士康的第十二个工人又从高处坠落，富士康已然是“连跳”事件的直播现场。不改逐利本性的富士康，也许正在谋划让“连跳”软着陆的更加巧妙的公关策略。而我们，应该勇敢地撤去富士康铺就的那堆厚重的棉絮，以对“连跳”事件的建设性反思为起点，在全社会达成“劳工神圣”的广泛共识，让有尊严的生活从有尊严的中国劳工开始!

　　(作者系《开放时代》主编，广州市社会科学院研究员)

作者：吴重庆

来源：中国经济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