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卢新站到窗台上,准备纵身跳下的时候,他 的家人正从湖南赶往深圳,赶往他的身边。但可惜,没有瞬间即可抵达的时空穿梭机,一切都已来不及。
设想一下,如果一家人不是分隔两地,如果在 卢新身边的不只是公司安排的同事,而是他的爸爸妈妈兄弟姐妹,卢新还会那么毅然决然吗?甚至,卢新可能压根就不会有寻死的念头,因为,他生活中尤其工作中 的种种失意乃至种种压力,可能压根就没有不断累积的机会,而会在跟家人的朝夕相处中点点滴滴地被排解掉。
最后一刻,公司终于想起了他的家,通知他的 家人火速赶来救援,说明公司并不真的那么无知,在最危险的时候,终于不能不承认自己的有限,不能不向家庭的价值低头。只是,这觉悟来得太晚,太晚了。
置卢新于死命的元素很多很多,在我看来,其 中最重要的元素,就是他跟家人分隔两地。南方周末记者用碎片化概括卢新们孤雁般的离群索居,这种离群索居不单是没有阶级归属,社群归属,更表现为他们离家 索居:他们没有家,他们在他们工作的城市根本就无家可归。
这才是卢新们最大的悲剧,这也可以说是几代 打工仔共有的悲剧。相对而言,卢新的命运本来还好一点,他属于白领,如果事业顺利,那么他还有机会跨入中产,在他工作的城市定居下来,娶妻生子。这即是 说,他所在的城市并没有对他完全关上大门,他的离家索居在理论上可能只是暂时的,是一种不得已的过渡。
但千千万万农民工就没这份幸运了。他们就连 理论上的机会都没有,整个制度设计,就已经注定了他们的候鸟角色。因此才有了年关前后惊涛骇浪般的农民工归乡和回城潮。
最新消息,深圳富士康已经是十三连跳了,十三连跳十死三伤。面对这样似乎无休止的死亡链条,我们似乎已束手无策。其实我们并不是没有办法,最简单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让农民工都有家。不敢说,有家之 后那样的死亡链条会完全终结,但至少,十一连跳中的多数死难者,会因为家人的抚慰而得救。
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华丽的地方/在我疲倦的时候/我会想到它/想要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在我受惊吓的时候/我才不会害怕/谁不会想要家/可是就有人没有它/脸上流著眼泪/只能自己轻轻擦/我好羡慕他/受伤后可以回家/而我只能孤单的/孤单的寻找我的家……
潘美辰的这首歌,诉说的何尝不是千千万万农民工的心声。“谁不会想要家,可是就有人没有它”。千千万万个农民工就没有它。没有它,千千万万个农民工就都是孤魂野鬼,千千万万个孤魂野鬼就都无从安放 自己的灵魂。且不谈高入云端的灵魂问题,他们甚至连基本的性生活都无从解决,在现有的制度设计中,他们根本就是没有性需求的一群人。
对人的基本需求的蔑视,莫此为甚。计划经济 时代,千千万万国有单位员工曾遭遇同样命运,他们也往往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夫妻双方主要寄居于集体宿舍。当时很多来华的外国友人听说此事,无不大为震惊, 批评这样的制度不人道。外国友人的这个批评逐渐为国人所接受,现在,国有单位夫妻分居问题大致解决,不再构成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但拆散家庭的夫妻长期分 居制度却并未随之终结,只不过受害者换了一批人,从国有单位员工换成了千千万万农民工。
而这就意味着,当代中国的城市化工业化,是 以千千万万个家庭的解体为代价的。中国的世俗性宗教不发达,普通人日常的精神生活很大程度就靠家。家于中国人不只是经济单元,它首先是精神堡垒。排斥家庭 的价值,从制度上就把千千万万农民工设计成城市的匆匆过客,设计成离家索居的孤魂野鬼,这既违天道又违人伦,给千千万万农民工造成了持续的精神创伤。深圳 富士康十一连跳,一定意义上何尝不是这种精神创伤的总爆发。
但是,受伤的岂止是进城农民工。柴静报道卢 安克的面对面节目,我看了极为震撼。但最让我震撼的,还不是卢安克的无私奉献,而是农村留守儿童的悲惨生活。那对父母都进城打工的十三四岁的小姐弟,菜都 自己种,饭都自己做,有个头疼脑热,也都要自己爬山涉水去看医生。看到那个小男孩为让客人取暖而奋力劈柴的镜头,我再忍不住泪水。孩子何辜,竟完全失去了 家,失去了父爱和母爱,像野草那样自生自灭。而那对姐弟的故事并非孤案,卢安克所在的村庄,没有父母在身边的孩子,统统那么疯那么暴戾,压根知教化为何 物,文明为何物。
我们到底要留一个什么样的下一代给未来?到 底要留一个什么样的中国给未来?这难道还不值得惊惧、值得忧思、值得追问么?我们需要城市化工业化,但我们也需要或者毋宁说更需要尊重家庭的价值。在走过 长长的歧路之后,在付出惨痛代价之后,我们需要大声疾呼,必须回到家庭。很多论者在反思富士康跳楼时,都特别强调社会的价值,强调要回到社会,这没错。但 回到社会需要首先回到家庭,需要以家庭为起点。只有当农民工可以在城市有家,才可以进而形成农民工自己的社区,形成农民工自己的社会群落。家庭是社会的细胞,没有家,一个一个孤魂野鬼,何来社会可言!
让每个农民工可以进城安家,哪怕会付出代 价,付出大片大片贫民窟的代价,我们也应该在所不惜。贫民窟再不好,也好过拆散千千万万个家庭。就此而言,回到家庭,毋宁说是回到人道,回到人道的城市化 工业化。血淋淋的跳楼事件警示我们,那种排斥家庭、排斥人道的城市化工业化,是再也不能持续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