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一进采访地点,一愣,怎么密密麻麻都是人。
有一位女士上来握手,说,咱们几年前见过。
2009年,海淀区城管大队副队长李志强被小贩崔英杰刺死,我当时在《新闻调查》,想采访这个题目,曾去与北京城管局座谈过,见过她,市局宣传处的。这次也来了,要采访的宋志刚也是这个队的。
“你看我等会采访坐在哪儿合适?”她的另一个女同事对我说。
“您……是?”
“我帮他把握这本书的分寸,他需要我”
我说:“这个,一般最好别在被采访人的视线范围内……”
姑娘很麻利,转头对宋志刚说“我就坐在你对面,你能看到我,不要紧张”
刚落座,一个瘦高个儿上来了,满头满脸地用手给小宋擦着汗,把脸都熨平了。一边说“这是个没六儿的,不靠谱,别人都是根红苗正的,就他不让领导省心。”
这是宋志刚的大队指导员。
这个阵势,我确实有点感觉象回到新闻调查。
宋志刚穿着崭新的一套城管制服坐在镜头前,炯炯目光齐射之下,采访一开始,他的身体和话语都象制服一样笔挺,到一个多小时后,才放松下来,节目一开头那些黑色幽默的部分,都是最后半小时里谈的。
结束后我说,你一开始怎么那么紧张。
他犹豫了一下,说“我看你以前采访的都是坏人”
2
宋志刚说,他没工作前,用两个字形容足够了,“愤青”。在天涯上看别人骂什么就跟着骂,也骂城管,在河南,一边吃着小吃摊,一边就被卷走了,回来在网上骂。
毕业的时候顾不得了,和大多数就业困难的学生一样“能当上公务员,扫厕所都干,后来连扫厕所都没轮上,就当了城管”
去考试的时候,他在百度上搜城管考试指南,前几页出来的全是嘲弄的题“1 遇到小贩如何处理 a 一脚踹去 b 掀锅……”
当上城管之后的事,节目里都说了。先是不愿意干,后来就是冷着心按规矩办,再后来大吼一声,半条街能听见,再后来……前女友跟他分手,两个吵起来,对方在大街上喊“城管打人啦……”
有次抄摊,他被大学生骂,手指他脸上说连流氓都不如,他急了,脸红脖子粗,也嚷了粗口“你丫滚蛋”,幸好被直接拎着脖领子上了车,回来被指导员唠叨,不然很可能会打起来。
我问“这样你心里能平稳吗?”
“就更不平稳了,这不更印证了人家对城管蛮横的看法么”
他想辞职也是因为这件事,因为这个职业“没有成就感”。我说很多人觉得职业不就是谋生么,他给我回忆一件事,当年他从警校毕业前,当实习警察的时候,在西客站执勤,小姑娘敲玻璃“警察叔叔……”,他从车里一跃而起,“没事,有我呢”,去了大厅,多少排队买不着票的群众一起鼓掌“人民的好警察来了”。谁都不敢当众指认黄牛党,他就队伍中一个一个反方向拍着肩膀“这个?……这个?”,群众点头示意,他在大家爱慕的眼神中带走那人。
“那感觉”他眼睛微微向黑暗斜上方望去,出了一小会儿神。
3
片子里的小姐弟是无意碰到的,本意是找海淀区卖鸡蛋罐饼的小摊贩,他们多租住在六道口的城乡结合部,想采访她父母,但去的时候去参加小学家长会了,两个娃娃一点不认生,尤其小弟弟,两只小门牙刚掉,一笑一边一只酒窝。
闲聊,我问姐姐喜欢北京吗?她说有喜欢,有不喜欢。
我说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她说喜欢建筑,不喜欢城管
我有点意外,虽然我们节目是采访城管事,但还不至于能想到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会有这样的看法。她没见过城管,也不知道城管是干什么的。
只说“他们抄我爸爸车的时候……”
她哭了。
我当时坐在她侧面,这眼泪没法擦,也不打算试图让她别哭-----没体会过这样处境的人,就别劝别人别怎么样。我只是在镜头拍不到的位置,慢慢拍拍她羽绒服的后背。
害怕又发愁地看着姐姐,又看着我,很生气的样子,他觉得是这个陌生人不知干了什么把他姐姐弄哭了。
但最让人难受的,是我临走的时候,他们在一个被拆的废墟上玩,从瓷砖上爬上去,又痛快地出溜下来。这个村要拆迁了,他们家很快会没有地方住,只能再找便宜的出租屋了。他俩还小,不知道这些。
我招手:“哎,我走啦”
他俩一齐站在废墟上,小姐姐笑嘻嘻地挥手“阿姨再见”
小弟弟也跟着,亮着小牙床,声音更大些“阿--姨---再--见”
4
宋志刚说他原来是愤青的意思是“急着下判断,总有正面人物和负面人物,”这几年他学会的是“不偏激地对待人和事”,书里有一句话,叫“我现在觉得,往往没有简单的是非,只有各自冲突的需要和矛盾”
就拿片子里大爷来说,眼睛残疾,在京治病,一个月的房租,就靠卖这点爆米花,看不见这些,就没有人的感受了。
但也不得不看到另一些东西-----住在胡同里头居民说,不行,他的摊位占着路,我们车都开不出去。开饭店的店主说,他把我家招牌都拦了,必须管。买过爆米花的人说,那种人造奶油,能把孩子吃出病来。
片子里两个娃娃的父母卖鸡蛋灌饼,养家不容易,但摊位就是这么个情况,大家能看见,水,蛋,手,工具是什么样子,看看片子也能知道。
这些需要管理,但残疾人就业,这不是城管能管的事,娃娃父母和大爷都想要个规范的摊位,这也不是城管给定的。只有堵,没有疏,象小宋说“暴力执法简直是必然的”。
谁对?谁错?看的事实稍多一点,迟疑一下,就不会那么快地赞美和谴责,一开始总是好人坏人,后来是好事坏事,最后发现只是生活矛盾密布。
用不着去寻找激烈的冲突,在陈述中自会看到矛盾的结点,能说清楚,制订规则的人,想解决冲突的人,就有了一个比较客观的事实基础。
中国的城市化才开始,未来还有几亿人要进城,进了城都需要管理,哪一个行业,哪一个城市,都有一个建立规则慢慢成熟的过程。留言里有读者说,“你们总说要慢慢来,可为什么不能快一点?”,大家可以看看我们下周的节目,就知道为什么快不了,也快不得。
慢一点,一步一步踩实了,不会绕弯路,反而快。
走在路上的人,也有他的选择,宋在书里说过一个例子:“最后一个翻墙逃往西德被击毙的人,死时离柏林墙倒塌只有几个月,射击的卫兵被判刑,律师力争,说士兵只是遵守了当时的命令看守柏林墙。法官说,在律法中,你的确是看守的人,但在人性选择中,你却可以选择不射击他的致命要害。卫兵没这么做,所以他被判刑了。”
宋志刚说“我没办法改变很多事,只能在我的职权范围内做得更好一点儿,这是我的人性选择”。
制度由人选择,有了人性的驱策,改变自会发生。
以前我做新闻调查时,觉得这种想法是和稀泥,妥协是最没意思的事,凡事着急,恨不得一夜之间建成新世界。现在觉得,一刀砍去,乱麻更乱。要有这个耐心,找到线头,慢慢抽解。
这个前提是让各方说话,别停留在概念和成见上,这是人届成年后的人生经验,也是媒体人的责任。在这个片子结尾,让我写段评论,我说“一个社会,事件的哪一方都有说话的机会,都说对方能听懂的话,也都有诚意去听对方的话,把意见和矛盾一一陈述,也许在说清楚事实的时候,事情的化解之道也就随之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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