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容许农民工组织起来形成利益表达机制 魏:虽然在一定时期内,农民工群体还很难成为社会革命的中间力量,但如果我们的制度不能把农民工群体的政治利益诉求整合进来,长期地把农民工群体排斥在外,随着这个群体的相对被剥夺感继续加深,他们也可能在未来成为社会运动及革命的一个变量。在现阶段,如何形成农民工群体的利益表达机制,中国的知识精英应当承担什么样的责任? 于:在农民工政治利益表达机制方面,从政府角度,我们有中央政府,也有各级地方政府。不同层级的政府他们有不同方法。现在比较突出的问题是中央政府的全能主义和各级地方政府的保护主义。我们前面谈到了,不同的农民工有不同的问题,所以应该尽量地鼓励他们自己学习解决自己的问题,可以借助各种民间组织中介组织,也可以自己组织起来。但是我们的政府老是怕农民工组织起来,这里边存在一个很大的认识误区,就是怕农民工组织起来后就会乱起来。我们在前面已经分析过了,农民工群体实际上是一个很朴实的群体,他们的维权活动也还是“依法维权”,在国家制度化层面,我们完全可以解决这些问题的,重要的是要区分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在处理农民工问题上的不同利益诉求。 目前这个情况下,我们的中央政府是全能主义,这是原因也是结果。你不让大家自己来解决问题,那么所有的问题你就得包起来,这就造成了中央政府走向了全能主义,也因为你中央政府是全能主义,什么都管,什么都包,使得各种解决农民工的组织解决方案难以形成。所以,在中央政府这个层面,我们要破除全能主义。 在地方政府这个层面,我们要破除地方保护利益。最典型的一个例子,就是农民工的社会保障为什么建立不起来。例如我在深圳打工,买了社会保险,但是如果我到其他地方去,这个社保的钱拿不出来,那么,这个社会保障对我农民工有什么用呢?我曾经写过一篇农民工为什么不愿意要社会保障。原因就在这里。 农民工社保这个问题中央政府完全可以采取统一的政策,实行统一的户头制度的,但是之所以建立起来很难,有地方政府的地方保护利益在里头。农民工入社保,地方政府在财政上也要补贴一块进去的,但是因为在各个地方建社保账户,社保的钱就积累在地方政府这里了,所以地方政府还有积极性,如果社保这个钱可以自由流动了,全国统一起来了,地方政府这个积极性就没有了。这个问题需要中央政府和各个地方政府很好地协调,解决其中的财政分账以及激励机制问题。 所以,从政府能做什么的角度,我们也要分中央政府和地方各级政府,从中央政府角度,要破除全能主义,不要什么都管,要容许农民工自己想办法解决自己的问题,要开放社会组织,充分利用民间组织的方式来解决农民工的问题,这是因为民间组织和政府组织有着不同的组织理性,这就增加了农民工问题的多种解决途径。要尽量创新多种方式,要让农民工有自己的利益表达机制,例如农民工自己的工会组织,即使农民工一时还没有能够形成自己的组织,至少有要中间组织。要鼓励一些比较理性的农民工维权组织,例如一些NGO组织来协助他们,帮助他们。 从地方政府来讲,要破除地方保护主义,破除单纯的地方利益。农民工很多问题是地方保护主义造成的,农民工到你这里来了,给你的经济增长贡献了这么多,你应该怎么对待他们,是不是要逐步和城市居民一样,享受基本生活和社保方面的福利待遇。 不管怎样,最起码的是要让农民工利益表达能够出来。 魏:你曾经对近3 0年中国的社会冲突状况有过这样一个基本的描述:1990年以来,中国的社会冲突经历了由知识精英主导的争权活动到由工农为主体的维权抗争活动的转变。你提出,由于目前的知识精英在很大程度的被利益结构化,当前需要注意的是,中国进入了以工农大众维权抗争的社会冲突多发期,劳资冲突及农地冲突有可能成为其最主要形式。处于社会弱势地位的工人、农民及下层知识分子有可能实现大众联合,以对抗处于社会主导地位的精英联盟。所以,你强调中国的知识精英应当走向老百姓,向老百姓学习。 于:30年的中国改革开放,我们的政治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其中一个重要的变化就是知识精英的分化,一部分被利益结构化,成为占社会主导地位的知识精英联盟,一部分被去利益结构化,成为下层知识分子群体,这主要是我们前面提到的失业大学生群体,它和我们的大学扩招有关。 处于社会弱势地位的工人、农民及下层知识分子是否有可能实现大众联合,以对抗处于社会主导地位的精英联盟。这取决于两个因素,一个是底层群体对自己的身份认同。根据我的实证观察,目前在工人和农民这些底层群体之间有一个人数十分巨大、具有一定的社会关联及组织动员能力的社会群体。这就是复员退伍军人。这是个十分独特的社会群体,仅生活在农村的就有2100多万人。事实上,在目前许多农民减负组织或土地维权组织中,这些人都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其次是他们进行大众联合的话语体系是否有效。处于社会底层的群体要进行联合行动,需要有适合他们进行社会动员的话语体系,因为如何使这些底层群体能够认识到他们共同的处境是他们采取联合行动的重要前提。就目前中国的情况来看,“反腐败”正在成为一个社会动员话语。在过去已发生或正在发生的社会冲突之中,工人和农民提出的要求基本上都有“反腐败”这方面的内容。在某些工人和农民看来,他们今日生活困境的根源就是“腐败”,而要改变自己的处境就需要团结起来反对他们共同的敌人——“腐败分子”。在我对这些主张“反腐”的工人和农民组织主要负责人进行访谈时却发现,他们虽然对现行体制中充满腐败现象不满,可对未来社会并没有明确的预期,只是希望通过反腐败行动来改善自己的生活状况。 中国知识精英的道德资源有一个很重要的传统,就是他们在很大程度上是和底层老百姓紧密相关的,中国的知识精英很大一部分是从底层社会出来的。中国知识精英向老百姓学习不仅是应该的,而且是必须的,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也是中国共产党非常重要的思想路线。 我们目前有些知识分子,动不动就说农民工是社会不稳定的群体,我认为这是对农民工的基本情况不了解,在有些方面还是对农民工的误解,好像几千万农民工变成了社会的包袱,其实没有这回事,这是对农民工不公平的看法。我还是强调我们对农民工问题还是要有基本判断。 其次是,作为知识分子,要发现农民工存在的基本困难,要把他们的困难说出来。因为在目前这个制度下,农民工群体缺乏利益表达渠道,他们还是沉默的大多数。现在有些知识分子对农民工的看法,有人云亦云的一面。另外,不要认为农民工没有知识,是一群乌合之众,没有恒产没有恒心。实际上农民工是一群有感恩之心的人,我们要深深地认识到这一点。 农民工二代是一个需要高度关注的群体 魏:2005年10月27日,两个北非裔法国青年为了躲避警察追踪躲进一个供电站不幸触电身亡,事件随即引发了大规模的全国性骚乱,整个法国陷入“二战以来破坏最严重、波及面最大的社会动荡”漩涡之中。分析人士介绍,参加骚乱的大都为14岁到20岁左右的北非和非洲移民的第二代和第三代,他们虽然有法国国籍,但并不能真正享受和法国人一样的权利。法国高等社会科学研究院研究员Jean—Philippe Beja尖锐地指出“法国移民第二代与中国农民工‘第二代’是十分接近的。中国要考虑如何让农民工后代融合到城市社会中。不要认为,因为现在上亿的民工不诉苦,不要求跟市民享受同样的待遇,所以不会有问题。不,他们的第二代将来肯定会发表很强烈的要求。”农民工二代的问题可能是中国未来社会动乱的巨大隐患。 于:当然,我也有一篇文章分析了这次法国骚乱事件的主角就是移民法国的第二代。我们强调不同的农民工有不同的问题,有不同的政治诉求。农民工二代问题就和第一代农民工存在巨大的差异,他们对社会就可能有一定的怨恨感。我们讲的农民工一代是能够吃苦耐劳的一代,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干。农民工二代就不一样了,他们大都出生在城市或者从小就在城市生活,他们和城市里的小孩一样的生存环境,农民工二代对社会不公有深刻的体验。什么叫农民工二代,他们既不是农村人,也不是城市人。他们可能从出生下来就没有回过农村,或者回到农村去也不可能在农村生活下去。 这种强烈的身份归属感的失落,使得他们这一代具有由身份带来的政治性反抗力量。所以,我们对社会稳定问题的研究,应该重点研究农民工二代问题。 魏:有学者研究指出,相对于上世纪80、90年代的第一代农民工,农民工二代已经具有以下群体性特征:一是受教育程度较高,大都具有初中以上文化水平。二是绝大多数未婚,没有或较少家庭负担。三是基本没有过务农的经历,很多是从学校毕业后就直接外出的,甚至连基本的农业常识都缺乏。四是从诉求动机上看,他们基本上不是基于“生存理性”外出,而是更多地将流动视为改变生活方式和寻求更好发展机会的契机。五是他们有自己的价值观念和行为规范,对打破城里人和农民生活观念和方式上的壁垒,融入城市的主流社会有强烈的诉求。也就是说,农民工二代的政治诉求已经从“生存理性”过渡到“政治理性”。 于:农民工二代也有三种情况,一种是出生在农村,但父母在城里打工,很小的时候4、5岁就随父母出来打工了,生长生活在城市里。第二种在城里出生的,现在的年龄大都是10几岁有专家估算,这群人口占农民工在城市人口的5-6%左右,如果以农民工人口1亿3千万的统计口径计算,他们也达到了7、8百万人口的规模,而且他们是中国城市青春期人口的一个很重要的组成部分;第三种情况是,虽然出生在农村,可一直在学校读书,学校毕业后没有从事过任何农业生产,就直接到城里来打工了。这种情况,有些社会学家称为第二代农民工。 作为农民工“第二代”群体,他们比起第一代进城农民工,受教育程度稍高,因此职业期待也高,适应城市生活的能力也较强。但他们的教育条件和家庭限制,使得他们在综合素质和竞争能力远不及同龄的城市青年,这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心理落差。其次,与父辈相比,农民工“第二代”这一群体的民主和平等意识已经觉醒。他们中的许多人意识到,城乡二元分割制度特别是户籍制度对自己是不公平的,这让他们对社会的不公有一种刻骨铭心的体验,有一种从出生下来就存在的相对被剥夺感。我们的城市管理体制上也是一种“经济上吸纳,社会上排斥”(孙立平语)的模式,由于偏见和歧视,这样双方都容易产生对立情绪。 农民工回到农村他就是农民了,但是农民工二代不一样,他们是一群回不了农村的一代,是没有身份的一代人。强烈的身份认同会容易形成政治共识,这是社会运动或者说革命的重大诱因。我们的党和政府一定要花时间要大力气地做很多农民工二代问题经验研究,了解他们的利益需要和政治诉求,要尽快并且尽可能地建立起他们的利益表达渠道。 广东应该对农民工群体做出自己的独特贡献 魏:我们对农民工的公共服务提供和他们对我们整个经济增长的贡献相比可以说是差的太远了。据中国社会科学院农村所与国家统计局农村调查司2008年《中国农村经济分析与预测》一书所载的数据,2003年外来农民工创造的GDP分别相当于当时北京GDP总量的32%,相当于上海的31%,江苏的11%,浙江的17%。在这些发达省(市),农民工创造的财富占其社会财富的六分之一至三分之一。而我们的政策制度设计对农民工群体是非常不公平的,这些都在侵蚀我们国家和政党的合法性资源。在农民工问题上,你认为像广东这样的发达省份应该做些什么? 于:你提的这个问题太重要了。广东怎么面对农民工的问题,或者说广东应该为农民工做什么?我个人认为,对于广东这样在过去大力受惠于农民工的发达地区,应当在农民工的公共产品服务上做出自己独特的贡献,要对全国农民工问题上做出示范性的表率。 首先,现在进了广东的农民工,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常年累月在广东工作服务多年,生活多年,有的人已经生活在广东,有的生活都十多年了,这次金融危机来了,工厂倒闭了,没工作了,这种类型的农民工我们应该把他们叫做失业农民工。对这些农民工政府有责任,政府要做什么呢,要考虑他们最低的社会保险,要使他们有基本的生活。不要他们背着包往农村赶。实际上他们这样一批农民工,把自己的生命和自己所在的城市已经紧密相关了。 对广东来说,我们能不能建立和广东居民类似的保障制度,建立失业保险,失业救济,争取就业培训,争取优先劳动就业机会。 其次,广东要和全国各级地方政府建立联系,尤其是全国各地的农民工输出机构,提供比较完整的信息,真实的信息,不要让目前准备流动的农民工变成盲目的流动,把盲目的流动变成有序的流动。盲目的流动劳民伤财,仅节省出这笔盲目流动的费用就是对农民工问题有巨大贡献。 魏:有人做过一个统计,农民工仅春运就要花费好几百亿的交通成本。 于:广东要认识到对全国农民工输出地应该有感恩之心,广东财力比较充裕,我们在农民工问题上应当走在全国的前列。我们广东有关政府,对已经在广东就业的农民工,要尽量保护他们的利益,建立农民工的权益保障机制以及就业保障机制。广东可以做一些农民工培训,也可以扶持或者支援其他地方办农民工培训基地,例如把培训基地,放到湖南,河南等地方去。为经济复苏和发展储备人才,为下一步民工荒做好人才储备。 上海市市长韩正在最近的讲话中说,要把上海办成一个行政效率最高,收费最小的政府。广东不仅要这样,而且还要有感恩之心,要为全国作出服务,尤其是对农民工做出贡献。这体现广东的感恩改革开放之心,感恩农民工之心。 所谓稳定应该是规则稳定 魏:中国经济社会的发展得益于中国的政治稳定,这已经是大家的基本共识,但是,目前国内学界和有关政府部门视社会冲突为洪水猛兽,存在着一种不正确的稳定思维。 于:你提出的问题很好。中国在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型过程中所面临的社会冲突问题。这是一个非常敏感但意义十分重大的课题。但是由于其政治上的敏感,中国的社会科学家多将其视为研究的雷区而不敢涉及。正因为没有能够进行深入系统的研究,在主流的话语体系中,往往将社会冲突视为健康社会的“病态”,而在“政治影响”的名义下将目前中国社会经常发生的各种抗争活动掩藏起来,并概念化为社会不稳定的因素和表现。 这样做起码产生了两个相互联系的社会后果:其一,不能正视社会各群体的利益诉求,特别是不能正确认识处于社会弱势地位的群体所进行的抗争活动具有的积极意义,并企图以高压的方式将他们排斥于体制性表达之外。其二,政治上的空泛说教代替了实事求是的政治路线,进而导致执政者的合法性在快速流失,不断为社会动荡积累暴发的能量。而事实上,“一致与冲突,都是社会存在的两种基本动力。稳定与变迁,是社会存在的两种基本形式。冲突是社会结构固有成份;冲突引起社会变迁,社会变迁排除冲突的消极影响”。正因为如此,对社会冲突进行深入的研究就一直是国外社会科学家努力的方向。 魏:有利益诉求就必须有利益的表达渠道,否则只会为社会冲突积聚能量。我们有关政府,尤其是有的地方政府往往以政治稳定来绑架中央政府,结果反而造成更大的社会问题。 于:我们首先要对目前社会本身做一个基本判断,我们认为是比较稳定的。但是目前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的确存在一种你所说的稳定思维。这种思维存在不少问题,其中一个破坏性的后果就是社会规则共识的丧失。中央政府以稳定压力来要求地方政府,而地方政府反过来以稳定绑架中央政府。从地方政府角度,你中央政府不是要稳定吗,那么,你中央政府必须支持我,哪怕我违法,你必须要原谅我,例如到北京来抓上访的人,这样就造成地方政府以稳定为借口破坏法律规则,破坏社会规则。这可能产生一个比稳定还要大的问题就是社会规则的破坏问题。 一个国家不在于发生什么问题,如群体性事件等等问题。真正的问题是出现了问题后,我们怎么认识它,怎么管理它。现在有一种观点认为,中国经济在这次全球危机中没有发生大的问题,中国共产党增加了底气,其实这不一定是好事,因为这种乐观的观点隐藏了一个很巨大的社会问题,就是对这个政权的基本规则存在的问题没有多少增进。有一种危机感还会促使我们去做一些制度上的改革,危机感丧失可能引发更大的危机。最大的危机恰恰就是没有危机。 所以,我们最担心的不是中国社会,例如经济增长出现了什么问题,而是发生了任意破坏社会规则问题,我们思考社会要从规则体系角度来思考,所谓稳定就是规则稳定。 魏:当前政府对游行示威等组织性活动有一种恐惧症,所以,总是强调稳定压倒一切。实际上,社会冲突是一个正常社会的日常政治,马克思早就说过,有利益就会有冲突嘛。我们说社会稳定,不是说一个社会或者一个国家不发生社会运动或者政治冲突,而是指国家把这种政治冲突和社会动乱纳入到自己的制度内框架的能力增强了,从而消除发生大的社会动乱甚或革命的可能性。从这个角度,也就是说我们的执政能力增强了。 于:我们老是怕社会出现游行示威,实际上游行示威算什么呢?这在西方社会已经是一个常见的社会利益表达的方式。关键是别人是一种柔性的社会,它可以在它的制度内化解。我们的问题在于这个政权制度是刚性的,一旦有游行示威就看成是不得了的问题。这是因为我们权力一切来源于中央,我们的政治轨道是单轨的,本来是地方政府的问题,动不动就通到中央那个层级去了。所以,我们要逐步把这个刚性体制转变成柔性体制,要通过制度化的方式来把各种利益群体,各种利益表达包容进来。 从刚性政治体制走向柔性政治体制 魏:一个国家的社会运动类型是由这个国家的政权性质决定的。芝加哥大学社会学系赵鼎新教授在研究美国工人阶级缺乏共同的阶级意识的原因时就指出,美国政党的权力基础不在国家层面,而是以种族和宗教等因素为基础的地方层面上,在这种情况下,决定美国工人投票倾向的是他们的区域性利益,而不是国家政治。所以,很在大程度上,美国社会发生的一些群体性事件基本上在地方社会就被消化掉了,一般不会传导到美国联邦政府这上面去。这和我们一旦发生什么社会运动,动不动就直接弄到中央政府层面去了,这里边具有根本性的制度设计差异。 于:你分析的很对。我这段时期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过几天,我要去日本早稻田大学做一个主题报告,会谈到这个问题。我试图分析中国这种威权政治体制和西方民主政治体制在应对社会稳定问题上的不同态度和方法。从政治稳定性这个角度上判断,我认为中国政府的政权稳定性实际上超出其他一般国家的稳定性。但是中国这种政权稳定是一种威权政治的稳定,这种稳定是刚性的。我们不要仅看到发生什么瓮安事件,或者其他什么事件,就紧张得不得了,其他国家发生的社会动乱事件也不少。它们不一样的地方在于,我们的稳定是刚性的,它非常脆,说不定到了某个点就折断了。 西方民主国家的稳定是柔性的。它发生了社会不稳定因素,政治制度缓冲的空间很大,最大的稳定阀域是它可以换政府。在他们那里换政府并不可怕,并且是政党政治的一个重要内容。而在我们这里,威权政治的刚性是一旦要走换政府这条路,就有可能是要杀头的,有一批人是要被清算的。为了这个不杀头和不被清算,掌握政权的统治集团就有可能和你拼到底。 我们发生的群体性社会动乱事件可能并不一定有西方国家多,但是他们的社会动乱都可以被他们的国家制度化解,通过制度的方式使得这些社会动乱有一个边界,不至于发展到不可操控的地方。威权国家的社会动乱就不一样了,我们看看印尼,泰国等等这些军政权国家,社会动乱一不小心就会演变成流血事件,演变成政权更迭。这就是威权政治过于刚性的结果。 所以我们的努力就是要把它逐步变成柔性的。这条道路怎么走呢,我目前有一个基本的思路,认为主要是要做两个层级的改革,一个是县级政权的改革,夯实中央政权的权力基础问题;第二个要司法改革,要让老百姓对司法有底线认识,更重要的是通过司法统一全国政治。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可以进一步详细谈。 魏:好。刚性政治向柔性政治的转化,是重大的理论和实践问题,我很希望尽快看到你的研究成果。你说的这种威权政治的问题,在于它的权力合法性来源不是来源于地方,不是来源于这个国家的公民,而是来源于中央。 于:为什么是刚性的,因为这种权力体制是一种压力体制,它虽然具有高度的动员能力,但是这种动员能力全部来源于压力,压力有来源于官位,来源于权力,权力是什么呢,背后是大家的利益。所有的政治活动是人的活动。人的活动的最大特点是趋利性,这种趋利不一定仅仅是经济利益,也有可能是大家对一种政权的认同,或者是价值理念,或者理性。我们把这种看作是一种趋利性,是一种理性判断。 威权政治最大的问题是使所有走向政治的人没有退路。他当上了处长就要当局长,他当上的市长就要当书记。从这个官僚体制的角度出来,这也是他的一种政治理性。 学者要有基本的学术诚实 魏:现在学界有一种看法,有些学者认为中国目前的制度是有史以来古今中外最好的和最稳定的制度。另外,你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同事,政治学所的房宁研究员提出,中国社会主义民主政治制度已经基本建成。这些观点还不是一个两个学者有,而是有一批具有影响力的学者。你怎么看? 于:的确。现在有一批人认为我们的体制是最好的体制,认为中国经济在全球经济危机中可以独善其身。我看还不能就得出这个结论。先不说中国经济到底能不能在这次全球金融危机中成功地抽身而退,实际上,全球一体化已经使我们退无可退。我们想想,如果中国发生了美国这么大的问题,我们可以怎么办?虽然美国以及欧洲等国家在这次危机中出现了国家管治经济的这种体制转向,但是这只是他们在处理经济危机时的一种方法,并不能够说明我们的国有经济体制就是成功的。更重要的是,在西方民主国家出现社会动乱或者其他大的事件,人家有最基本的社会规则,出现了问题在制度内可以自行纠错,总统不行还可以换掉再选。我们不行,我们的体制是刚性的,冲突来了,只能靠强制。 我的社科院同事房宁研究员提出中国社会主义民主政治制度基本建成的文章,我还没有看到,不好置评。如果有,我认为这是一个不负责任的说法。我们不是说中国的制度不适合中国的发展,但是不能说中国的政治制度就已经是民主政治了。在这个方面,大家应该还有一个最基本的判断。我认为在判断一个问题上必须要有学者基本的诚实。我们不能说你明明穿一件布衣服却硬要说成是一件皮衣服,不是说布衣服就不好,可能比较合你身体,但是布衣服就是布衣服,皮衣服就是皮衣服嘛,有什么要紧呢。 实际上对老百姓来说,管你是民主政治还是威权政治,只要自己的生活过得好就行。民主政治或者威权政治是一个比较概念,不是说民主政治就一定好,威权政治就一定不好,我就知道有不少政治学者研究民主国家失败问题,这些认真的学术研究都对我们的政治社会转型具有知识上的贡献。我曾经在一次演讲中就指出过,我们这种中央集权的威权政治体制可能适合一定社会转型时期的发展,是没有问题的。 但是,威权政治体制存在一个致命的问题,就是我们刚才谈到的刚性问题,特别是政治认同,你的权力来源的合法性问题,例如我们现在的政治合法性来源于经济绩效,一旦经济增长下滑,政治合法性就会丧失,各种社会不稳定因素就会增加,这也是我们今天在一起讨论的重点所在。再次是中央和地方关系,我们这个政治权力来源于中央,但是面对老百姓的却是地方尤其是县级政府。这种政治体制导致一旦社会发生什么问题就会形成中央压力地方,地方绑架中央的权力博弈困境。这个体制使得地方政府,很容易变成既不对地方老百姓负责,也不向中央政府负责的政府层级,等等诸多问题,如果不能有一个国家宪政体制的制度安排,我们的政府从上到下就很可能成为社会不稳定因素的消防队政府。 |